3.5.08

蔣勳-『孤獨六講』之語言孤獨



我們常常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經歷,
在高潮過後,
感覺巨大空虛,
一剎那間所有的期待和恐懼都消失了,
如同死亡。
這裡所指的高潮,
不只是情色的刺激而已,
是生理學所界定的性快感的巔峰、
可能會呼吸停止的一種狀態。
而所謂的如同死亡,
就像是前面提過情慾孤獨的死亡意識相似,
在那個時候,
你會發現緊緊擁抱的一方,
完全無法與你溝通,
你,是一個全然孤獨的個體。
「產後憂鬱症」也是屬於另一種相似狀況,
我們也常常會以產後憂鬱症形容一個完成偉大計畫的創作者,
比如導演在戲劇落幕的那一刻,
會陷入一種非理性的憂鬱狀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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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都知道舌頭和語言的關係,
但是,舌頭不完全完是語言的功能,
在許多動物身上,
它是捕捉獵物的工具。

而動物語言和舌頭的關係沒那麼密切,
我們常用狗吠、狼嚎、獅吼、鳥鳴來形容動物的聲音,
說得是牠們的語言,
只是我們無法辨識。
語言也許不是人類專利,
動物也會用不同的聲音去表達部分的行為,
其中最重要的是求偶和覓食,
但相較之下,
人類的語言複雜了許多,
因為人類的語言要求精確,
所以我們會說「咬文嚼字」,
要咬和嚼的過程中,
舌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。

聽「不同的聲音」和聽「聽不懂的聲音」,
都是相當有趣的事,
你會發現你聽到的不是語言,
而是音樂,
是一種有邏輯結構的聲音。

而且我們會發現,
共同的語言常常是誤會的開始,
我們會和對方吵架、覺得對方聽不懂自己的心事,
都是因為我們有了共同的語言。

但,使用同一種語言,
為什麼還會因為「聽不懂」而產生誤會?
很多時候是因為「不想聽」,
當你預設立場對方一定會這麼說的時候,
你可能就開始決定不聽了,
對方說的再多,
都無法進入你的耳裡。

每個人都在說的時候,
卻沒有人在聽,
儘管他們使用的是同一種語言。

另外,我們會發現學術界有一些外在的規矩,
如同語言一般,
流於一種形式,
它不是檢定你的創意性、論證的正確性。
有參加過論文口試的人就會知道,
口試委員所關心的往往是,
論文的索引、參考資料,
而不是論文中妳最引以為豪的創意。
這,又是另一種荒謬,
一切都很外在,
包括了語言,
變成了一種外在的模式符號,
期內在的本質完全被遺忘。

中國傳統的儒家,
也同樣不鼓勵人們在語言上做精細的修辭。
孔子說過:
「巧言令色,鮮以仁。」
他認為「仁」是生命中最善良、最崇高的道德,
而一個語言太好、表情太豐富的人,
通常是不仁的。
這句話,影響了整個民族,
變成了說話時少有表情、語言也比較木訥。

語言和文化有很大的關聯,
在希臘文化中有修辭學、邏輯學,
後者更是希臘哲學裡一個很重要的基礎,
所以,我們可以看到,
柏拉圖的哲學就是《對話錄》,
即是語言的辯證,
在西方,
語言的訓練是從小就開始了。

春秋戰國的九流十家並不是都否定語言的重要性,
公孫龍、惠施的「名家」學派,
莊子的哲學裡也有關語言的討論,
說的就是希臘人的邏輯學。
儒家文化不講究語言的精確性,
基本上儒家的語言是接近詩的語言,
是一種心靈上的感悟,
把語言簡化到了一個非常單純的狀態,

人類的語言文字可以有兩種極端的發展,
一端是發展成為「詩」,
另一端就是發展成為「法律條文」。
法律條文務求精密準確,
以分明的條文來阻絕任何曖昧性,
而中國語文則是最不精確的、最模糊的,
但它非常美,
美常常是不準確,
準確往往不美,
所以不會有人說《六法全書》很美,
卻很多人認同《詩經》很美。

當我們以儒家為正統文化主流時,
語言必定會走向詩,
而不是法律條文。
但一直以來,
我們都有個矛盾,
到底語言應該是像希臘語、法語一樣的精準,
或者在潛意識裡其實是得到一種顛覆準確語言的快樂,
因為,準確的語言本身就是一種弔詭,
我們用各種方法使語言愈來愈準確,
語言就喪失了應有的彈性,
語言做為一個傳達意思、心事的工具,
就會受到很大的局限。

但有人同時會問,
語言不是因為思想而生的嗎?
我們應該顛覆的思想還是語言?

語言的確一開始是為了表達思想,
是先有內容才有語言的形式,
但是,
今天我們語言已經流利到嘴巴一直動,
但是背後已經不再有思想的程度,
淪為一種語言的慣性。
因為模式化之後,
語言和思想分離了,
只剩下聲音,
而這些聲音無法在生命中產生意義。

所以我們需要顛覆,
使語言不僵化、不死亡。
於是有個禪宗,
一個不相信語言的教派,
他認為所有語言都是誤會,
所有的語言都會使修行者走向另一個更荒謬、背叛修行的道路,
所以最後不用語言也不用文字,
把佛法大義變成一則一則的公案,
以簡單、易懂的白話弘揚佛法。
達摩初祖是禪宗的第一代,
他從印度到中國來,
在少林寺苦修面壁九年,
不用語言文字傳道,
而是以行為。

苦修面壁的沉默,
就是一個人的孤獨語言,
當你靜下來,
處於一種孤獨的狀態,
內心的語言就會浮現,
你不是在跟別人溝通,
而是在與自己溝通時,
語言會呈現另一種狀態。
禪宗藉由這種方式,
讓語言從一種向外的行為變成是一種向內的行為。

語言的孤獨系產生於一個沒有絲毫可能性的正統文化下,
而這個正統文化必然僵死,
包括所有的學院、道統、政黨都是如此,
一個有入有出的文化結構,
才能讓語言以思辨的能力,
禪宗的六祖惠能,
就是對語言產生了思辨性,
使他對於語言、對於佛法的存在,
保持著一種懷疑的態度,
始能回到自身去思考佛法是什麼?
語言是什麼?
如果沒有禪宗的顛覆,
佛法到了唐朝已經變成固化的知識體系,
接下去就會變成一種假象。

西方的宗教也同樣經過顛覆,
基督教在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的顛覆是聖方濟(San Francesco),
就是用當時義大利的土語寫了一些歌謠,
讓大家去唱,
把難懂的拉丁文《聖經》變成幾首歌,
顛覆了整個基督教系統。

這些都是語言顛覆的例子,
但是,語言的顛覆並非是那麼容易拿捏,
就像是年輕人在電腦網路上所使用的火星語言文字,
有些人就會感嘆這代表了國文程度的衰退。

於是我們重新思考,語言究竟要達到什麼樣的精準程度,
才能夠真正傳達我們的思想、情感?
我們與親近的人,如夫妻之間,
所使用又是甚麼樣的語言?

我們的禮數敬語建立了一個不可知的人際網路,
既不親也不疏,
而是在親疏之間的禮節。
但這種感覺蠻孤獨的,
我們希望用語言拉近彼此間的距離,
卻又怕褻瀆,
如果不夠親近,又會疏遠,
於是,我們用的語言變得很尷尬。
語言,不就是用來打破孤獨感的嗎?

有個非常好的文學評論家講過一句話:
「看一本小說,不要看他寫了什麼,
要看他沒有寫什麼。
如同你聽朋友說話,
不要聽他講了什麼,要聽他沒有講什麼。」

人最深最深的心事,
在語言裡面是羞於見人的,
所以它都是偽裝過的,
隨著時間、空間、環境、角色而改變。
語言本身沒有絕對的意義,
它必須放到一個情境裡去解讀,
而所有對語言的倚賴,
最後都會變成語言的障礙。

就像是文革那一代的大陸學者,
他們所有擁有的不只是學問,
而是學問加上人生的歷練,
糾結成一種非常動人的東西。
有時候你看他裝瘋賣傻,
圓滑的不得了,
可是從不隨便透露內心最深層的部分,
你無法從他的表情、聲音裡去察覺他真正的心意。

我們可以用類似西方符號學的方法,
把語言重新界定為「既精確又誤導的工具」,
語言本來就是兩面的刀,
存在一種弔詭,
一方面在傳達,一方面在造成傳達的障礙,
所以最好的文學就是在語言的精確度裡製造語言的曖昧。
這種曖昧,
就像是在心情茫然時到廟裡收一支籤,
但籤文絕對不會告訴你,
應該、不應該、會或不會,
而是給你一個模凌兩可的答案。
語言的曖昧性就在於此,
它可以這樣解釋,
也可以那樣解釋,
既精確又誤導。

那是一種語言的孤獨,
當語言不再有溝通性時,
語言才開始有溝通的可能,
也就是語言不再是以習慣的模式出現,
不再如機關槍、如炒豆子一樣,
而是一種聲音,
承載著不同的內容、不同的思想的時候,
才是語言的本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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